茶蕴
■傅祥友(东风股份)
左乐,丛山腹地柳林中学语文老师,我二十多年前认识的文友。我喜欢称他“左”。
那时的“左”很有意思,他见烟摆手,见酒摇头,独见茶抿嘴,颔首。在他泥巴墙小屋里,惹人眼的有二:一是四壁泛黄的书;二是贴在老书架上一副茶联“鹿门病客不归去,酒渴更知春味长”。龙飞凤舞,当然是左的手迹。
左吃茶,不用杯子、缸子,调侃说那物件儿沏出的茶,如跑了劲儿的老烧,乏味儿。
他偏爱把枚泥壶儿,咂叽几下。据说,这泥壶是十多年前山窝子里的婆娘在炭窑里烧就,用当地砂土,乌不溜秋。
左的语文课能抓得住弟子们的神儿,时时让他们前仰后合。左从没开口“戒茶”,只是有一次前排的弟子趁左课休入厕,偷觑才见壶底儿横几片叶子。这在左是少有的,从前的一半叶子一半水,酿出的汤,左极有神韵地呷着,如饮甘琼美浆。每到够了“火候”,左便飘飘荡荡进入荣辱皆忘、悠然自得的境地。曾有男生偷尝一口,便哇地吐了出来,啧啧说老师分明在喝黄连汤嘛。
一日语文课,左第一次未蓄满泥壶,只呷几口便剩了叶子。原来,课前和教务主任为课堂饮茶一事发生口角。愤然中差点摔了泥壶儿。主任口气硬梆梆的,说你这叫为人师表吗!
这一节课,左如霜打茄子,蔫蔫的,大病似的,讲着讲着,打盹一样盯着泥壶发呆,而前排已有弟子憋不住哈欠连天,东倒西歪了。课后,弟子们说老师这节课够差火候。这话钻到了左的耳朵里,他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烧饼,无眠。
次日上午,他把泥壶里的茶、水灌得满满的,又重新有骨头有血肉地补了这一课。班上歌儿唱得悦耳的文艺委员为这红了眼眶。
左少有“断粮”的时候。不过,还是有段日子,左的壶里的叶片极少。这时的左,眼圈红红的,有几天还湿着。文艺委员说,老师没“粮食”是不能“打仗”的。于是,就有同学自告奋勇带了一包来,黑渍渍的一大坨。文艺委员拆开包,嗅了又嗅说,这是茶吗?
不想当日下午,左多日的阴脸开晴,课后灿烂着笑脸,追问这茶出自何处,激动中还叫这弟子享用一口,吓得弟子后退好几步。左晃着头,叹息曰:好茶,可惜,高山流水,知音难觅哦。言毕,吱吱数口,满面神清气爽。
见风平浪静,送茶的弟子才松口气,背地里说,那是苟树叶子,奇苦奇涩,是乡下人治闹肚虫用的。
左曾有高论,茶者,蓄蕴神气也;斟酌,可品岁月之乐事,可融岁月之苦寒,久饮,回肠荡气也!左吃得多的是山茶,粗经脉、大叶片的那种。
熟知左的人,知他好过烟,也好过酒,后来都弃了。茶却一直好着,特别是山茶,便宜。多年后,弟子们才知晓,左少茶的日子,正是他婆娘上山挖草药不慎落崖的时候。文艺委员总忘不了老师那时凄然的神情。
高三上学期的一天,左在讲台的抽屉里发现一罐茶。见了商标,左惊得浑身一颤,他识得那是包极品“龙井”,虽然自己从未涉口过。
左为这,私下里打探,弟子们都把头摇成拨浪鼓儿。龙井,开始成了左的一块心病。
高三下学期开学,镇长大人来校找左,询问女儿学业咋不如以前。左这才晓得班里文艺委员是镇长家千金。来了贵人,左思想了好一阵,还是把摸到手的“龙井”放回桐木箱底儿。是的,他舍不得,岂止是舍不得!
这以后,左找文艺委员谈了几次话。女弟子总是甜甜地笑着,月牙泉一样清澈闪亮的眼眨也不眨:“我爸,杞人忧天,真的没啥事儿。”
第二年秋,左接手新班。一日,他收到省城一高等学府来信,左知道是学生的,每年都有,信封里装着一张省报,左想笑,镇上多着哩。不过,他还是翻阅起来,当看到文化版上一篇纪实散文时,左泪眼朦胧了,那文中写道:中学时,印象最深的是左乐老师,地道的茶鬼,他喝着苦涩,给弟子的却是甘露……这是怎样清贫的师者。
因之,左眼前时有清秀女子身影飘忽,耳畔时有“在希望的田野上”歌儿萦绕。那阵子,左几次想动箱底的茶,然终未开箱,只是摆头自叹:这等好茶,可惜!